博客

东西总是擅自变美

01/05/2021

第四十四期

文/林琪香

 

家里大扫除,丈夫从柜子里翻出数个买鞋子及衣服时附送的索绳布袋,麻棉的质料,质感粗糙,是数年前留下来的鸡肋般的物资。「有用吗?」他问。我不知怎地对那灰色的麻棉爱不措手,原本光滑平顺的布料,在木抽屉底部尘封得久了,磨擦出极为微细的毛球来,揉搓清洗了一遍,布上的糊料溶化,布料顿时柔软起来,抚着抚着,真像穿久了的老 T 恤,就是更结实一点、更坚靭一点。

 

舍不得丢掉,将印有品牌名字的部分剪掉,布袋拆开来,叠成四层。不擅长针黹,手又不灵巧,一个针步近半厘米宽。耐用紮实就好,不给自己太多的要求。缝好了放在餐桌上,泡咖啡泡茶时水常溅出,抺布就在伸手可及处,方便得很。每天晚饭後洗过碗碟顺便将之搓洗,几天下来,原来绷紧的地方柔和起来。物件都是这样,在每天的使用过程中,神情越发温柔,最初的生疏都磨褪了,与我们越来越亲近。

 

丈夫对我用旧布袋造的抺布喜爱不已,他本来就爱收藏旧抺布,并非大量生产的、用旧了的抺布,而是以往人们用穿旧的衣服或毛巾缝缝补补造成的。跟他同年代的人,小时候带往学校作打扫的抺布,都是母亲缝制的,现在的家庭则大都在家居用品店购买,省了工夫,却少了一份情怀。

 

他储的旧抺布,有些已磨得破洞,有些则是由大小不一的布料拼组而成,我尤其喜欢一块夹杂了花布的、多种样式的布料组合起来,也不知道是缝制者精挑细选,还是刚巧手上有那些布料,就凑合使用。他的抺布藏品,常让我联想起很久以前日本东北及北陆等严寒地区的居民制作的ボロ(褴褛)。

 

在衣物仍不如现今随手可得且快来快去的时代里,於不盛产棉花的日本东北及北陆等地区,一件用来抵御寒冬的和服,对当地居民尤为珍贵。破了又缝,穿洞了便找别的布料补起来,一代接一代的穿下去。仔细而规律的缝线,重重叠叠色泽不一的碎布,记录了在物质不足的世代里,人们对所有物的珍视。褴褛最早发现於江户时代,日语中的ボロ,破烂的意思,当时的人穿在身上,仿佛向人提示了自己的清贫,为此感到羞耻,但看在现在人眼里,却极富文化与历史意义。而且它的偶然性、不完整、对浪费的排拒,更展示了日本的传统文化价值与美学。

 

早阵子去东京的多摩美术大学美术馆,看坂田和实的布藏品展,在其中一块白色的褴褛布被前,我站了良久。始终无法说清当时内心的感动,质感不一的细碎破布料,偶然相遇并连结在一起,它们原来是否都同样的白净光洁呢?还是夹杂了奶白色、米白色、微黄的?只是年月过去,岁月再静好,它们一起经历过怎样的洗刷,使大小不一、表情各异的它们,都流露出和谐且靠近彼此的气质来。

 

现时褴褛成为了时尚,但有时见到时装品牌仿照褴褛造出来的衣物,觉得突兀得很。原来自然诞生的,当成为一种表现手段,却少了内里最柔软而真实的魅力。

 

某天到访土屋织物所,土屋小姐说:「东西总是擅自变得美丽」。那时我们正在谈论几个她亲手织的布杯垫。反反覆覆地洗旧了,与她的老房子老餐桌特别相衬。她不为使之美丽而洗刷,它却因洗刷而美丽。

 

抺布与褴褛,比起对美的执着,内里包含了为应对生活而生的强大意志。创造者不刻意为之,东西反而擅自变美了。

 

丈夫的抺布藏品之一
丈夫的抺布藏品之一